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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么多年过去,我有点后悔当初没去看那条龙的尸体。不然我也可以模仿《百年孤独》写下这篇文章的开头了。

我的老家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,很多人家的水缸或者院子里,都有一两块或大或小的石钟乳,养在水缸里据说还能慢慢长大,这种石头对小时候的我而言,是活着的东西,尤其是它们会在水波晃动时发出亮晶晶的光。

据说这些石头是更早一些的疯狂年代从洞里凿来的,再后来这样好像就算犯法了。小时候根本不知道喀斯特这个词。但即使长大了,全世界都知名的喀斯特地貌对我来说,仍跟外界理解的含义不一样。

山区有很多蛇,在草里在树上在石头后面,是无处不在的存在,甚至很多年过去了还时常出入我的梦魇。有时在林间走路,侧脸一看,一条青蛇标(或许是这么写的,更常见的名字是竹叶青)正对你眉飞色舞。在土石公路上也经常能看见它们被压扁晒干的躯体。

蛇能在四通八达的洞中随意穿行。有次我爸带着我去外婆家,沿着公路走几里地,中途一个转弯一条粗壮的乌梢蛇溜过,我爸将扛着的木料顺势砸了过去。我觉得砸中了,但它还是从路边的一个大坑里跑掉了。经常看见蛇在眼前消失,让我觉得它们一定是借由洞穴穿越到了另一个时空。

两三岁时我右眼受伤,从科学层面看是无法恢复视力的,但大人们从没放弃过。有次和我妈一起出门,遇见同村亲戚家正在剥一条刚抓住的蛇,民间有蛇胆明目一说,这次就给我碰上了。亲戚将新鲜的蛇胆交给我。我无法拒绝,蹲着囫囵生吞下。那种咸咸的湿热感令我隐隐作呕,最后吐没吐也记不清。

又过了几年,我和我妈回去一趟很久没住的老房子,就在房间里发现了一条蛇,它静静地盘在一顶我舅舅落在我家的军帽里,没有攻击人也没有跑。我妈小心翼翼夹着整个帽子将它"礼送"了出去。这种事意味着发财还是什么我搞不清楚,但我家没有发达过。

我很少和人一起玩,也就很少有朋友。我们只有村小,一个村的孩子分布在四面八方很多个山头,远的到学校要走上两个小时,我大概要走四十分钟。上学路上很少碰到彼此,放学的时候就一个方向一块走,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两个人从主路离开,越到后面的人越是孤身前行。

我们会在路上竞速,追人、捉人,吓唬草丛里的小动物,有时候还打架。这是住在学校附近的同学们享受不到的乐趣。自然而然,我们形成了小群体、小团队。按照现今流行的概念,山上和我们山下的孩子多少带着点不同的族群色彩,但我在放学路上交到了山上的朋友,尽管我从没去过那么高的地方。

某一天,他们中的一个消失了。他是这个小群体里和我关系最要好的。在那个年代,家里有事不去学校或者直接辍学很常见,一开始我也以为这只是暂时的。后来就慢慢听说,他是在外面放羊还是做什么事的时候,被一种叫消坑(或者硝坑)的洞给吞了。那个坑是竖直往下的,有瘴气冒出,也经常有羊掉下去。

大人们吊着绳子下去找过他,但下到几十米洞口变小就没法继续深入了。很多人说那个洞里有大蛇,这让整个悲伤的事件增加了无尽的惊悚。还有说从那个洞口往下倒一袋米,就能在山脚下的某个出口流出来,当时的我觉得这是真实的。

过了段时间,应该就是那个壮怀激烈的英雄年头,发山洪。听说我们家附近两条河交汇的地方冲出一条龙的尸体。我将信将疑,但没敢去看,据大人说很臭很臭,过了月余味道才消失。很多地方会把大蛇传成龙,而我们那里把山间有水流出的地方通称为"龙洞"。

我后来随着城乡变化的历史轨迹离开。暑假回山里去的时候还会提心吊胆,因为那正是各种蛇活跃的季节。这让我和故乡之间总有一道隔阂,和同村的同龄人也更加地不熟了。当然我也越来越坚信,那场洪水冲出的只可能是一条大蛇。

那个河流交汇处在一座几十米高的楔形山台前,顶部狭窄但平整,先人曾在上面居住和耕种,山腰崖壁上族人修过一座简陋的庙宇,沿着石壁有菩萨雕像。整体位置正是我那位朋友消失的那座山的山脚。

不知道为什么,我总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。过年回家的习俗,周边都会去庙里烧香。跨过冬天一定会干涸裸露的河床时,我会心有余悸地想起那位失踪的朋友,即便我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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